[db:作者] 发表于 2025-10-20 12:10

另一种可能

那个夜晚,本可以是他完美人生的最终章,一个停留在最美时刻的悲剧退场。
陈默的生活是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。下午三点起床,带着宿醉的头痛对天花板发呆一小时,傍晚时分,当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,他便拧开那瓶琥珀色的“灵感之源”——威士忌。
第一口灼烧喉咙,第二口混沌大脑,半瓶下肚,世界开始模糊、旋转,而指尖下的键盘却仿佛被注入了灵魂,开始流淌出率真、犀利,甚至带着一丝残酷诗意的文字。

他是文坛的一个异数。读者爱极了他文字里那份毫不矫饰的赤子之心与看透世情的凉薄,评论家称赞他“在醉意中触摸真理”。他的书畅销,版税可观。
人们在他的签售会上簇拥着他,恭维着他的才华,目光热切。
陈默通常只是木然地点头,签名,身上散发着淡淡的、尚未散尽的酒气。他知道,那些恭维是给那个醉后“率真”的作家的,与清醒时这个乏味、迟钝、甚至有些阴郁的陈默无关。他的世界,除了酒精和文字,几乎空无一物。

直到那个雨夜。

庆祝新书狂销的宴席后,他像往常一样,带着足以让血液燃烧的醉意,握住了方向盘。轮胎在湿滑的路面上划出失控的曲线,然后是一声尖锐的撞击声,警笛的呜鸣,以及冰冷手铐的触感。

“知名作家陈默醉驾被捕”——新闻像病毒一样扩散。此前所有关于他“率真”、“不羁”的恭维,瞬间变成了“堕落”、“不负责任”的利箭。

社交媒体上充斥着道德的审判,昔日的读者感觉受到了背叛,出版社的电话从催促新稿变成了质询危机。

他仿佛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,被剥光了所有华美的外衣,只剩下一个“醉鬼”的丑陋躯壳,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。

他把自己关在暗无天日的公寓里,酒精暂时失去了诱惑力,因为它连带着带来了毁灭性的回忆。世界是一片废墟,而他站在中央,连自己的影子都觉得肮脏。

是几个朋友把他从泥沼里硬拽了出来。不是那些在宴会上把酒言欢的“朋友”,是会在凌晨接听他无声电话的老吴,是每天强行拉他出门散步、逼他吃一口热饭的杂志编辑小昭,是默默帮他处理法律事务、垫付罚款的学长。

他们不谈论他的才华,也不刻意安慰,只是用一种近乎笨拙的坚持,让他意识到,在这个世界上,他不仅仅是一个“作家”,还是一个被具体地关心着的人。

“陈默,你得活得像个人。”老吴看着他堆积如山的外卖盒,皱着眉说。

“像个人……”陈默喃喃自语。他渴望被尊重,不是那种对才华的追捧,而是对一个“人”的基本尊重。他开始努力。戒酒,参加社会服务,在社区图书馆做免费的写作分享,对着镜子练习微笑。

他试图拾起笔,写一些“清醒”的、积极向上的文字,回应那些期待他“改过自新”的目光。过程缓慢而痛苦,像在荆棘丛中跋涉,但他确实看到了一丝微光,一丝重新被世界接纳的可能。

然而,裂痕早已深植。

当他逐渐清醒,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回望过去,以及眼前这个正在努力“原谅”他的世界时,一种更深的绝望,像北冰洋的海水,慢慢浸透了他的骨髓。

他看破了那层华丽的泡沫。昔日读者的热情,建立在对他“醉态率真”的想象上;如今的宽容,多少带着一点道德上的优越感和对“浪子回头”剧本的期待。

他那些被奉为圭臬的文字,不过是酒精催化下的癫狂梦呓。而身边朋友真诚的关怀,在庞大、冷漠的世俗评判体系面前,显得如此微弱,又如此沉重,沉重到他觉得自己不配承受。

他变得越来越沉默。在一个平静的午后,阳光很好,他整理旧物时,翻出了一张车祸前几小时拍的照片。照片里的他,在宴会的灯光下举着杯,眼神迷离,嘴角却带着一丝未经世事的、纯粹的得意。

那时,他还在云端,文字被赞美,人生似乎充满无限可能。

他凝视着照片,忽然,一个清晰得可怕念头击中了他。

如果那个雨夜,方向盘再多偏几寸,如果那场车祸不是以被捕告终,而是以生命的终结……

那么,他的形象将永远定格在才华横溢的巅峰。他的率真文字会成为绝响,被永远缅怀。

人们会叹息天妒英才,不会有机会看到他后来的狼狈、挣扎,以及努力回归平凡却终究徒劳的尴尬。他将看不到追捧之后的厌弃,看不到真诚背后的怜悯,看不到这世事如何轻易地将一个人捧上神坛又狠狠摔下。

**死亡,将为他凝固所有稍纵即逝的美好,过滤掉所有不堪的丑恶。那个夜晚,本可以是他完美人生的最终章,一个停留在最美时刻的悲剧英雄的退场。**

而现在,他活着,清醒地、赤裸地面对着这一切的残骸。他看到了泡沫之下的虚无,善意之下的负担,以及努力本身带来的、更深刻的幻灭。

窗外,夕阳西下,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。陈默缓缓坐进椅子里,没有去开灯。黑暗中,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既没有悲伤,也没有愤怒。

只有一片彻底燃尽后的、冰冷的平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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